2017年11月27日星期一

萧辉:一个悲伤的布娃娃故事——聚福缘旁逃生者

作者:萧辉

11月26日上午10点,42岁的李闰苟一手抱着1岁8个月大的女儿,一手提着红蓝条纹塑料袋,头也不回走进北京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

妻子陆芳嘴上还念叨着留在大兴西红门镇新建村吉源公寓里的家当:刚买的大米50公斤165元、5公斤调和油60元、给女儿买的榨汁机108元……

自2002年来京打工,李闰苟曾经把北京当作第二个家,每年离京一次,回老家江西新余过完便早早赶回北京。但这一次,李闰苟知道他再也回来了,他略显疲惫和失落地对送行的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北京这个冬天太冷了,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拿不回的家当

如果不是11月18日跟吉源公寓一墙之隔的聚福缘公寓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现在应该是李闰苟最忙的时候。李闰苟在离家3公里外的大兴区北野厂村一家小型服装加工厂做烫衣工。来京15年,李闰苟始终在做烫衣工,从学徒开始做起,每个月包吃包住给400元;3年后出师,工资涨到1000;五年后变成熟练工,计件算工钱,烫一件夏天的女装五六毛钱,烫一件冬天的女装一元,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每天站着烫四五百件衣服,好的时候收入有5000多块,差的时候3000多。冬天是服装加工的旺季,往年李闰苟要一直忙到除夕前,才急忙忙回老家过年。

一场大火以及随之而来的雷厉风行的清退运动,改变了李闰苟以及成千上万来京务工人员的生活轨迹。

11月18日傍晚六点多,李闰苟正在工厂干活,突然接到妻子陆芳的电话:‌‌“不好了,不好了,公寓附近着火了,快回来。‌‌”他赶紧问了一句:‌‌“女儿还好吧?‌‌”

李闰苟一家三口租住在吉源公寓,三层楼里像蜂窝一样挤着近200间小屋,李闰苟租住的房子朝阴,白天阳光进不来,冬天没有取暖,他却很满足,每个月租金580元,至少是一家三口独立的房间,他在北京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工友挤在10来人一间的大宿舍里。紧挨着吉源公寓的就是聚福缘公寓,也是密密麻麻挤满小房间。

聚福缘公寓起火时,陆芳正在房间里给孩子喂饭,突然黑烟从床底下冒出来,伴随着刺鼻的味道,陆芳问隔壁的小,小房东回复:是别的公寓起火,不是咱们公寓,快把门关上吧。陆芳关上门,一分钟后,房间黑烟越来越浓,厕所的下水道不断冒黑烟,陆芳抱起孩子跑出了公寓。

李闰苟骑电动车往家赶,在村委会门口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心里着急,连车带人摔在地上。他爬起来又火急火燎往家里赶,直到在警戒线外看到妻子抱着女儿,一颗悬着的心落地,此时才察觉手背肿了起来,才感觉到疼。

聚福缘公寓连同毗邻的吉源公寓都被警戒线封了起来。当天晚上,李闰苟在打工的服装厂打地铺,妻子女儿借住在丈母娘打工的另一家服装厂。11月20日,李闰苟打工的服装厂老板接到整改通知,必须停业搬走。老板把设备低价处理了,工厂关门了,李闰苟也挤进了丈母娘的厂房宿舍,3个大人带着小孩挤在不到五平方米的房子里。

清退‌‌“三合一‌‌”违章建筑的通知下来,新建村其他的租户开始打点铺盖,李闰苟连卷铺盖的机会都没有。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封在公寓里,特警和保安在警戒线外围成一堵人墙,不让人进入。

11月22日,李闰苟总算得到通知,让他去取租房里的贵重物品。陪同的两个警察开门前强调:‌‌“动作要快,不是让你们来搬家的,只能取贵重物品。‌‌”在警官的一再催促下,李闰苟第一个拿的是女儿的三罐奶粉、换洗的衣服,还有一台洗衣机。

他想再多掏出些家什,警察把他和妻子推了出来,全部时长不到20分钟。陆芳记挂着新给女儿买的榨汁机,还有新买的大米和油,央求警察多宽限一点时间。对方不为所动,把门贴上了封条,随后要求他们签一份自愿放弃其他物品的承诺书。

房间贴上封条,李闰苟才想起屋里的中药。由于长期烫衣服,他的手腕经常疼,这副治腱鞘囊肿的中药很有效果。他央求警察再让他进屋去取一次东西,被拒。陆芳担心丈夫的伤,跑到警务站去寻求帮助,一位50多岁的男性警官接待她,她撒了一个‌‌“谎‌‌”:说孩子的防疫疫苗书还在租房里。警官同意打开封条,李闰苟趁机取出了中药。‌‌“还是有好心人。‌‌”陆芳说。

李闰苟想取出更多的物品,‌‌“都是花血汗钱买的‌‌”,也想拿回500元的房租押金,但找警务站、社区居委会都无济于事,回复‌‌“等上面的通知‌‌”。11月25日,李闰苟倒是等来一则通知,他们一家借住的服装厂也要搬迁了,通知说26号断水断电。

遥遥无期的‌‌“等上面的通知‌‌”和迫在眉睫的断水断电,李闰苟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回老家。

欣雨的布娃娃

2016年农历1月,女儿时,李闰苟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女儿出生时下了一周的小雨,李闰苟给她取名欣雨,是希望女儿像小雨点一样蹦蹦跳跳、快快乐乐。有了女儿,李闰苟觉得干活更有劲了,妻子在家带孩子,他一个人挣钱养活三口小家,还要不时寄钱给江西农村患病的母亲。

李闰苟刚来北京做学徒时,条件比现在艰苦得多,一个大集体宿舍摆十几张床,一张床睡二人,二三十个人挤在一起。吃的菜汤很少冒油珠子,工作强度很大,每天14、15小时干活。烫衣服必须站着,手腕用力,累的时候站着也想睡。老板对工人苛刻,动不动就找理由扣钱,有时候还有老板跑路拖欠工资的事情发生。好在老婆孩子在身边,日子总是有些奔头。

李闰苟一直住在大兴区,在服装加工业密集的大兴旧宫南小街住了十多年,今年三月南小街整体拆迁,他随工厂搬到北店村,住了几个月,今年九月才搬到新建村。他也知道住的所谓公寓‌‌“消防不安全‌‌”,但一个月三五千块钱的工资,他只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

对李闰苟来说,北京的范围只限于大兴,他到北京第5年,才第一次路过天安门广场,但没舍得买票进故宫。2008年北京奥运会,满街彩旗飘扬,李闰苟觉得那和他没多大关系,他在意的只有服装订单是否更多。

欣雨出生后,压力骤然紧张,每个月光给女儿的奶粉钱就要一千多。欣雨个子长得慢,大人自己省吃也要给女儿买好奶粉。欣雨很文静,个子比同龄孩子小,被称为‌‌“小不点‌‌”。欣雨最的玩具是亲戚送的一只毛茸茸的喜羊羊,欣雨很喜欢,睡觉都要抱着喜羊羊。火灾过后,李闰苟进屋取东西忙乱中忘了拿喜羊羊,这几天欣雨哭闹着要她的喜羊羊,可爸妈没有能力再回去取。

11月25日,李闰苟带女儿出门,等待拆迁的街道一片狼藉,路边堆满垃圾。欣雨站在一个垃圾袋旁边不愿挪腿——垃圾袋里有一只喜羊羊。李闰苟帮女儿捡来了那个喜羊羊,很快,又从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只喜羊羊,还有一个M豆布娃娃。欣雨高兴坏了,晚上睡觉又有喜羊羊抱了。

徐典对本文亦有贡献。

*游识猷

群里看到两个故事。

1

一对江西夫妻住在聚福缘旁的公寓,出事时带着一岁六个月的女儿逃出来,别的什么都没拿。(与上同,略)

2

有一个孕妇,怀孕9个月,还带着一个孩子,房子忽然不能租了。

群里的一些人紧急在原住址附近给她找了个一居室,房东好心,不但没涨价,还降了400元。

援助者负担4个月房租的75%,其余孕妇自己承担,总算避免了一个孕妇和一个孩子流落街头。

那个孕妇说,以后生完宝宝也要做志愿者帮人,还有,会永远记得今年的感恩节。

3

在北京有资源有意愿的,可以加‌‌“温暖北京‌‌”warmbeijing。第二个故事的救助是他们做的。

还有一个助人的资源汇总帖——

4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高端也好,低端也罢,都是大陆的一片。

每当海水冲掉一块,就是大陆失掉了一角。

*青菀啊

韵达小哥是我最久的一个小

韵达小哥是我合作最久的一个小哥,他不多话,冬天穿明黄色厚棉衣,黑色直筒裤,姜黄色马丁靴,格子围巾。经常一身寒气,我建议他穿护膝,别冻着关节。他狡黠一笑:穿在里面了。仔细看了两眼,一点不臃肿,大约因为他真的很瘦。

行业忙,人员流动频繁,之前合作的快递,约定取货时间,基本天天耽误,我能理解,不会说,但心里不高兴。自从换了韵达,约定几点取货,他准到。而且从不多言,比如说‌‌“哎呀我多么多么赶‌‌”。

我喜欢这种风格,就没再换过了。

有一段时间,小哥不见了,新来的人不是晚了,就是忘了,面色凛然,令我不敢多言。有对比,才知道他有多棒。我在微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你去哪里了?

他说:姐,我回老家了,我妈病了。

我啊了一声,立刻说,那你好好陪妈妈。又想了一下,转了200块钱红包,说,给阿姨买点礼物,一点心意,你别不收。他说,谢谢,回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他回来后我的快递又恢复神速,不再耽搁了。

时间久了,更熟悉一些,他有时也会多说几句,诸如,最近太冷了,老板换了仓库,拉一次货得一个半小时,工作时间比以前更长什么的。话意都是抱怨,话音却没有哀怨,脸上始终笑笑的。

今天他微信我:姐,今天有货吗?我得早点回去搬家,把我们住的房子封了。

我才到长春,正在酒店前台办入住,看到他发的话,简直想哭。北京今天零下一度,空气好,能看见西面和北面的山,但是很冷。他们住的地方被封了,他们住哪里?

我转了一个红包给他,说,安慰包,请收下。又发语音告诉他,如果没地方住,可以先搬我工作室,等找到房子再说。他回:姐,谢谢你,老板给我们找了住的地方,不麻烦你了。

他先发了一个哭脸。过了一会,又发来一个笑脸。

去年十月到今天,他只过年休息过七八天,又妈妈生病,回去了十天。其他时间每天都在工作,他不是低端人口,他是劳动者。

劳动最光荣,真心话。低端你妈逼,肉食者鄙。

来源:萧湘月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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