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日星期四

卢斯达:什么是本土主义,谁人是本土派?

转自:作者脸书,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

据说各大选区都有很多人想参选;会挂「」名义的,据报亦多;坊间亦有人重新讨论「甚麽是本土主义」、「谁是本土派」。3 月间李怡一篇专栏文章说:「市民都被迫成为本土派」,因为梁振英到林郑月娥,中国对香压迫越来越深,到修订《逃犯条例》与人全面对着干,「……迫使几乎所有市民都变成了维护香港本土权益的本土派」。

既然潜在人数那麽多,我也想讨论甚麽是本土派。毕竟到选举前夕,你说我不是本土派、他说谁没有这个资格的种种情况,一定会出现,也就当是预早提供一个思考角度。

本土派没有机构和政党、没有单一金主,无人有绝对权力认证或否认其他人的身份,一切最终看其他人是否广泛认同;以下只是自己七年以来参与本土主义无数辩论、批评和反省而得出的一点点想法。

夹缝思想

1993 年,港裔美国学者周蕾在着作《书写离散》提出了「香港夹缝论」的说法,她提出香港处於和西方的双重殖民。有大中原心态,固然将香港视为边缘和蛮夷;而香港人自己则对中国有错误乡愁,不断想弥补自己的中国性,无形中却不断发现自己异於中国,徒添自身卑劣感,寻根却始终徒劳无功。从上一代「香港知青」拥抱毛泽东,成为「国粹派」、到其他大学生的「认中关社」,再到最後盲目认命兼恋中的「回归论」,确实如此。

周蕾同时批评西方进步派的东方主义倾向,认为不少西方人视中国为平等乌托邦,而遭受英国殖民的香港,就被他们视为社会主义天国的污点和异类。

事实上在 2010 年代,西媒报道香港的港中冲突议题,9 成持批判香港态度,认为香港人想保卫自身奶粉、学位等,是种族主义、排斥中国人、抱持奇怪优越感等等,到最近西人白左学者和友好离奇地纠缠於袁国勇讲了一次真话的文章里面的某些字眼,还呼吁港大要成立无异「政治正确委员会」的自肃机构,并要「考虑」解雇袁国勇等等。周蕾在 1993 年的提出的双重殖民框架,确实预言性勾划出香港今日的处境。

周蕾因而提出,香港要追寻一个自由的世界城市的尊严和自立,同时拒绝中国和西方中心主义。最终现在回头看,本土主义的斗争也没有超出「夹缝论」的描述。

属於香港人的世界观冲创与重估

本土派否定大中华主义,这是当然核心;本土派也否定白左系谱的「左胶」以政治正确和恋中幻想剥削港人,提出香港人要当家作主,不只是政制上要取回港人自身的权力,更要建立自身的敌我和利益逻辑,要拒绝「中国人是温柔恭俭让」的上世纪冷战前设,真正进入香港特殊的自身处境,「追认」自身历史。

鱼蛋雨伞、自由行、SARS、反 23 条、「被回归」、六四、香港文化、六七暴动、香港保卫战,只是基本;深入的可以去到拆解「中国」在 20 世纪初的人工创建史、大清迁界令对香港和中国沿海一带造成的死伤、去到卢亭鱼人和大屿山大屠杀的神话意象、去到南蛮百越对秦始皇种族屠杀和侵略的记忆。这一切我们未必能完全经历,但我们可以用自身的意志去追认。

本土派也不排斥甚或主张武力抗争,解除了「和理非非」绝对教条的封印,香港於是缓慢进入直接行动主义的时代;上一代泛民的「和理非非」教条,又往往带有「香港人要扮演纯良卑弱的民女,勾引英美世界白人骑士救助慾望」的意味,这自然又是西方中心主义 (即命运自决意识的对立面) 在香港的呈现;至於「唔好激嬲」,则是多年大中国主义教育之下,香港人作为反射的「事大主义」呈现。

整个 2010 年代,香港民主运动和抗争进程陷於停滞,因为世界和中国在经贸方面打得火热,被当时进步评为「倒退政改」的民主党政改方案,在 2011 年亦得到方面的支持,世界局势与今日确实不能同日而喻。而进步民主派乃至後来成形的本土派,不惜令中国不高兴,也要求民主如时落实,就是在反对整个世界的共谋。故此,本土主义在香港兴起的整个历程,也同样否定「中美结合全球化」所布下的权力安排。因而他们也视英美和中国共谋的「香港回归」不正当、不公义。

本土派不是崇尚闭关锁国和种族主义,而是早就看到了现时的全球化,其实是中国严重渗透的权力布施装置,因此必然不利於香港利益。从 70 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联合国席位,就马上将香港剔出殖民地列表,以剥夺香港将来的民族自决权;到世卫露出中国傀侣真身的近况,都表明香港虽然向来国际能见度极高,又是外向型经济,但正是如此,在「中国型全球化」的浪潮之下,香港受害至深,被世界的两端系统性灭声和剥削。

海外和中国资金以香港为集散地,除此之外香港就别无功能。积极不干预成为显学,可以无视低下阶层训劏房、本地奶粉被中国人抢到奶荒,还有人说不能干预,要尊重自由市场。这当然是芝加哥式经济放任思想,在香港横行多年後遇到的一次反动对抗。

中国在香港「行使主权」,故而在香港引爆了无数政治炸弹和灾难,然而联合国体系对香港何尝是公平?这些都说明,本土派一直以来的政治路线,都没有离开过破除中国和西方的双重殖民,重建香港人的自尊和自主。

进进出出的政治空间

本土派的形成,跟其他政治阵营互有渗透和交杂,例如激进民主派和各种参选者。本土派一度寄生在激进民主派乾枯病重的肉体,而後者则投机地利用某些思想来弥补自己论述真空的问题;至於泛民旧体系,也有一些人眼见排队无了期,也披上过这件衣服务求弹出。

在我看来,也是任何思想和党派起源时不能避免之恶。有投机亦是好事,正如警察安插卧底,只会选择有前途的帮会去落针;有人投机,则代表有人看到其中生机。

当然任何关系都不会长久,因为本土派的核心是没有前世来生,只有今生今世;没有天国,只有大地。一涉及选举利益,或者无法彻底抛开中国或者西方中心框架,或者就纯粹不能接受一些行动标准或者愿景,就会与这一套理念分道扬镳。其实他们亦是不来也不去,只是回复自己本色,亦得到个归宿,你总不能期待所有人都永远愿意站在最前,有些人只能停留在反共,有些人只能停留在想修复一国两制,亦无不可,但香港人需要继续前进。本土派因而是一个不断有人进出的政治空间,是香港动荡而一日千里的政治发展最前沿的化身,一切因而良莠不齐而永远发展中

2016 年,中国统治者拥有极高的战略思维,将本民前 DQ 於萌芽之时;一些旧世代人因此而了断语:本土派已死。事实上是在政治议席游戏的上层,本土派止步;然而它的思想往下渗透,确实改变了香港。因而在 2019 年的国难关头,仍然是论述真空,主流群众因而引用「光复香港,时代革命」作为精神纲领,便是自然结果。因为当时举目回望,确实没有旧思想足以应对新局面。身体最诚实,用这个口号,反映了长期双重殖民下香港既有思想的苦闷和困境。

「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简单的八个字流行之初,亦有一些人认为这样会激嬲北京,曾想劝阻,但後来也风物长宜放眼量,慢慢接受了改变。至於恋中惯犯蔡耀昌也想搞投诉黄店防疫措施歧视中国客,亦首次踢到铁板,要辞去民主党中委职务。不管民主党高层里面有多少恋中者,确实是民情已变。不切割,会影响其他党员行走江湖,加上选举临近,功利导向也要手起刀落。

正如我不排斥有人投机,我也不排斥政党功利投选民所好。事实就是如果事情发生於五年前,蔡耀昌一定不用辞去中委职务,也不会被香港人普遍厌恶。绝对不是本土派的帖文起了作用,而是群众见到棺材知道要流泪,觉醒了,明白要保护自己的权益,不免要得罪人,更多数是中国人;香港人知道与其站得高高同情中国人,不如先同情在政治上「裸命」的自己。

谁是本土派

至於谁人是本土派,真是要付诸公议,case by case,没人能舆论议程,不能搞宗教甚至邪教。本土派其实是一个进程和经历。理论或者主张,人人都会说,特别是政客。只是长期的经历和反应,总是性格的总和。有难、遭受打压、遭贱视耻笑的时候,是走人,还是留下?是积极向不认同自己的人传播思想,还是在乎得到支持者的掌声?是在乎自己的私节,还是更在乎其他人有份的大局?是关怀他人,还是想别人无条件支持自己?是维护同路人,还是想维护自己的位置?需要硬起来的时候,是否敢於说不?需要离开的时候,是否能洒脱?

不是说我自己能够全部做得好,在实际情况也会做不到,会犯错,会天真。任何人都只是一个比例,一切都只是过程,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香港人。有人会慢慢荡出去,外面有人会慢慢荡入来。大道废,有仁义。有比较之下才有实体。如果本土主义已经进占主流,成为共识,那麽「本土派」亦会成为历史名词,特别地形容在双重殖民、绝大多数人主体蒙昧的历史中,极少数人开出的那些思想花火。

而选择一个代议士或者朋友,政治思想和实践固然是重要考虑,但最终你还是要看,这个人是否不断令自己和共同体变得更好、更博大?如果是,他自然就会是本土派。本土主义在双重的夹击下,险阻重重,但险阻越大,它越障显出力量。

本土主义的外面,是一堆原则愿景;在里面则是一种心性,要勉强描述,这种心性就是:

「……一种去克服的慾望、一种去摧毁的慾望、一种去成为主人的慾望,一种对敌人和抵抗,还有胜利的渴求。」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