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杨维骏老先生去世。他在生前曾向我谈及他曾在当年举报了褚时健。这就让我想起来曾在2014年在昆明与Z先生的一次聊天。Z先生身份特殊,曾是查办褚时健等人贪污案、后致褚时健等人入狱的专案组核心成员。褚时健在2019年3月以91岁高龄去世时,我曾公布了这个谈话中的一些内容,但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后又很快删除了。现重新公布如下,以供读者参考。
刘向南:对当年的褚时健案,聊几个您印象深刻的事情吧。
Z先生:褚时健的案子审判是在1997年6月份。整个侦查过程我都参加了。
我印象太深了,当时为了办下老褚的案子开会,中纪委副书记,就坐在大沙发的正中间,张牙舞爪的,也不给当时云南的省委书记令狐安让个地方。令狐安就像一个小兄弟一样,在那里侧着身子。
开一上午的会,都是有哪些人参加呢?云南公安厅长、最高检主管反贪局的副检察长、云南省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这个省纪委书记是云南省这个大烟案领导小组的组长,另外,还有云南省检察院检察长、省政法委书记参加。参加这个会的最小的官有两个,是云南省检察院起诉处处长、侦查处处长。云南省检察院反贪局当年很多年都没有局长,有什么事,都是侦查处长出面。这两个算是干活的人。另外那些,都是领导。
当年,我进入专案后,褚时健第一次交待,就是在我面前交待的。审讯老褚,都拿不下,我来审,他就全招了。中纪委副书记让他交待,搞他10年他也不会交待,因为他们结下仇了。我退休之前,每年给云南反贪局讲课,他们就是要听我审讯老褚的艺术。是我把老褚审下来的,所以当年我是那个副书记办老褚案子的功臣,我的大照片当时都贴在中纪委走廊里。
我印象特别深刻,整个侦查阶段,每一次开会,省委书记令狐安都在。中纪委那位副书记在那里比比划划的,催着他把这个案子破了。等好不容易把一天的会开完了,轮到令狐安讲几句话了,令狐安就说了这样几句话:哎呀,我说抓经济吧,老百姓就说是腐败,我也不知道抓什么好;到底说是两个问题呢,还是一个问题呢。
令狐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云南的经济不行,他认为经济是主要问题,而且按照他的调子,尤其是高级领导干部以上,都认为社会发展是个经济问题,但是老百姓就说是腐败问题。到底哪个是重点呢,令狐安也有点说不清。
但是,中纪委副书记在那里比比划划的,令狐安也不敢说话,令狐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兄弟似的。令狐安发言,讲的最后一个议题,就是说不能自毁长城,红塔山不能搞倒。令狐安讲完这个之后,中纪委副书记看上去还有点不高兴。
查老褚这个案子的时候,发生过老褚想到越南去的一件事。当时,老褚要去越南这个事,是要从越南河口过去,他究竟是不是要过去咱不知道,是不是要偷跑咱也不清楚。但是,现在看老褚连丝毫逃跑的迹象都没有。
那时候,因为老褚的小舅子马建华、小姨妹马静芳,还有他的女儿,都抓了,他的儿子跑到美国去了,亲属都被抓了,只剩下他自己了,只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没有审查出来。抓的他的那些亲属,都是有人要烟,给他们送了钱。因为这些人被抓掉了,那年春节,应该是1995年的春节,老褚就闷闷不乐,就想着出去逛一逛。
当时有一个跟老褚关系处得不错的女记者,之前很多宣传老禇的文章都是她写出来的,她就提出来到越南河口去看看。他们就到了河口,既然到了,就想着过去看看。你知道河口那边,出去很简单,只有一条河,一道桥。他们在办手续的时候,因为所有要控制的人,武警都是要用脑袋记住的,有一个武警,一看照片,就发觉不对,这个人像是褚时健!然后就一级一级地把电话打过来了。
云南省委这边,接到电话的是刚刚上任的政法委书记,他就慌了,他认为老褚是重点审查人员,如果跑丢了就麻烦了。他就急忙给省委书记报告。
当时的省委书记是高严。高严有个特点,当时还没有星期六休假一说,只有在星期天休息,在星期天,任何人都找不着高严的,因为他关机,这是他的习惯,到星期天你甭想找着高严在哪。
当时的省政法委书记是刚刚提拔上来的,没有省委书记、省长表态,他不敢处理这个事情,他如履薄冰。他找不到高严,他甚至找到了已经退休了的普朝柱和何志强,但是这两个人都不置可否。最后他还是找到了高严,好像是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早晨才找到的。找到高严之前,他先给边防武警下令,不能控制起来啊,因为褚时健还有人身自由,姜就给边防武警说:第一,不能给他办出境的手续,第二,要内部控制起来,褚到哪去,要随时跟踪。
那几天里,我去给省检察长汇报事情,我看到他在打电话,他说没有办法,就先监视居住吧。实际上,就是说把老褚监视居住。
当年,反正我参加褚时健的专案以后,开始审讯老褚以后,都是令狐安参加的相关会议。那时的省委书记已经不是高严了,他调走了,令狐安是接的高严的班。褚时健的案子,应该是高严拍板采取的强制措施,这个是肯定的,因为省检察长肯定是要请示省委书记。
老褚没能过去河口,回来之后,就不敢放了,因为这里有一个内部监控的问题。
有一次我去云南省高级法院,省高院院长告诉我一件事,他说那些年省高院没钱,他们要做一些装修,是要改造一下法庭什么的,说好了的,要问老褚要80万,老褚早就答应了,等见了老褚的时候,那时老褚已经被审查了,老褚就掉眼泪了。为什么掉眼泪?就是高院院长的一句话,勾起了老褚的伤心事。当时,高院院长对老褚说:我们大家都希望你没事,但是,你要遵守纪律。老褚听了,就哭了,他说自己辛辛苦苦的,干了一辈子,亲属都被抓了,当时只有他的保姆还在。
那年他走到越南边境,有关部门怕他出去,就给他升级了,给他弄了个监视居住,把老褚弄进一个小别墅里,还给他弄了个台球桌,之前老褚是从来不打台球的,省检察院的一个处长就天天陪他打台球。
刘向南:开始查褚时健的案子是在什么时候?
Z先生:应该是在1995年。当时我们就看到令狐安这边,整个云南省委,对褚时健的案子都不感兴趣,是中纪委副书记带人干的,他们不得不为。这个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当时我听说,中纪委副书记指着令狐安的鼻子说:对老褚这个事情,你们的态度不能暧昧啊!这个副书记和令狐安的父亲是老同事了,令狐安还是他的下一辈,不然,省委书记毕竟还是省委书记啊。
刘向南:当年褚时健的案子,是怎么引发的呢?
Z先生:当时是河南那边要云南的烟叶,老褚没给面子,就得罪了河南。河南那边知道马建华受贿的事,比如有人送他金条啊,送这个送那个啊,就举报了,之后中纪委就拍板开始查。
里边还有什么内幕我不知道,就表现出来的,那位中纪委副书记,看上去就是非把你老褚搞掉不可。后来老褚的案子判了以后,这位副书记年龄也大了,到政协去了,连一个候补委员都没选上,云南人民知道了,一片欢声鼓舞。他查老褚的案件,本来应该升官的,后来反而下去了,云南人民个个都高兴。
刘向南:你现在怎么看褚时健当年的案件,还有他这个人?
Z先生:褚时健对90年代云南的经济发展是有很大的贡献的。当年中纪委那位副书记说,谁在老褚那个位置上,都差不多。但是,这样说人家,是你不服气,现在人家种橙子,又成功了,这个你该服气了吧。老褚是有他做企业的经验的,是有他的思想精神的。当年他在卷烟这件事情上,为云南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多大利益啊,为我们国家的卷烟工业贡献很大,利税在那里呢。一句话,他有功。
但是案子本身,他永远脱不了。他的贪污问题,永远脱不了。受贿他都说得清清楚楚的,还有他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句话,功劳有,贪污确实也有。一码归一码。
刘向南:我听说当年本來是要判褚时健死刑的,是云南高院的院长有不同意见,是这样吗?
Z先生:我听说是这样。高院不同意。当年办这个案子,我们最后一次去给中纪委汇报,汇报完了,省检察长把我们带到最高检,当时最高检的常务副检察长正在忙一些事,他说给你们十五分钟,我们省检察长说了两分钟,然后让我概括着说了五分钟。之后,最高检的这位副检察长说:算了,这个人判死刑也不合适,老百姓也不高兴。
后来在法律上,说是老褚揭发了一个人,受贿100万。但是这个人好像是某个人的亲戚,没能查下去。
那年世博会开完了,那位中纪委副书记要来云南看看,住在宾馆里,他要见我们,我们就去了。我们把案件给他完成了,那次去见他,他不但没有一句表扬,还把我们给骂了一顿。
当时见他,吹了一些牛,吹着吹着,他就问:那个事是个什么事。听到他问这个,我就不敢吱声了。当时审判褚时健,褚时健在法庭上说给了这个中纪委副书记的儿子100万。这个事我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是个骗子,说是副书记的儿子。在法庭上,被告人说话时我不能说,律师说话时我不能说,审判长说话时我也不能说,得给我机会我才能说。其实,在法庭上,我把这个事情解释一下就行了。褚时健说给了这位副书记的儿子100万,他这么一说,法庭上一下子就热闹了。而且旁听的,都感到解气。当时省委书记令狐安和省长李嘉廷都坐在法庭后面的小屋里头,看着录像呢。法庭上,等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就把这个事给忘了,结果就没有解释,然后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褚时健在法庭上揭发了这个副书记。我相信,纪委领导也是要问这个副书记这件事的,问他,他也要解释一下,他当然不高兴了。
那次见他,我们挨了骂,垂头丧气地走了。临走时,这个副书记也说,老褚揭发的那个人,不但没有搞下去,那人还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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