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8日星期二

一段苏联科研往事:人猿杂交 招募女性志愿者

作者: 启德 日飞

“灵长类跨物种杂交委员会”的故事。

1927年2月28日上午8点,生物学家伊里亚·伊万诺夫教授走近两只关在笼子里的成年雌性黑,在自己儿子的协助下,强行给它们注入了人类的精液。

伊万诺夫五年后去世,他的人猿杂交配种实验自此被彻底遗忘,直到苏联解体才从故纸堆中重见天日,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人们的无限遐想,从”红色弗兰肯斯坦”到”苏联秘密培育超级士兵”的说法层出不穷。

·苏联著名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未完成的歌剧《奥兰戈(Orango)》灵感来源就是伊万诺夫的实验,歌剧的主角是半人半猿

人工授精先驱的梦想

伊万诺夫并不是凭借单个疯狂实验留名青史的哗众取宠之辈。

Ilya Ivanovich Ivanov

早在沙俄时期,伊万诺夫便已成就斐然:他青年时代远赴巴黎,求学于当时学界最前沿的巴斯德研究所,归国后立刻投入生殖生物学研究,成为人工授精技术应用兽医领域的领军人物,其成果受到皇室的关注和支持,诸亲王大公乃至沙皇尼古拉二世本人均向他提供过资助。

科研道路上,伊万诺夫也一直是敢想敢干的创新先驱。

19、20世纪之交,伊万诺夫研究的人工授精技术饱受偏见歧视,除了被教廷等宗教保守势力明令禁止,甚至科学界自己也不太有信心,认为”自然性交”乃是成功受孕并产出健康子女的基石。

少数勇于以新技术治疗不孕不育的界人士,也不敢完全否定保守观念,往往守在患者房事现场,待其事毕立刻上前施术,追求最大限度地模拟”自然受孕”。

当时的农牧学界也认为,人工授精繁育会导致畜群劣化,治疗不育症尚可一试,决不可普遍应用。统计数据显示,直到1911年,医学刊物记录的人工授精生育一共只有21例。

这种环境下,伊万诺夫的做法可谓大胆:他初出茅庐便主张”用大型动物做实验”,通过人工授精批量制造单匹优质公马的后代,一度为此受到莫斯科农学研究所等专业机构的质疑,但丰硕的成果还是换来了应得的声誉。

·斑马和马的杂交成果,摄于1913年的俄国

截止”一战”时期,伊万诺夫总共为6804匹母马和1000多只绵羊做过人工授精,还在羚羊、牛、兔子、斑马和驴等动物之间做了种种杂交实验。

随着研究的深入,伊万诺夫的设想也愈发勇敢。

1910年,伊万诺夫在奥匈帝国格拉茨市出席国际动物学大会期间,第一次提出用人类精液为雌性猿类授精配种的设想。

他指出,人工授精技术已经相当完善,如今从事人类跨物种配种繁育,既能规避人兽交媾的伦理困境,又绕开了当事各方彼此不乐意不情愿的现实难题,实验时机已经成熟。

不过,当时的伊万诺夫手头已经有大量科研工作,根本无力操作这一新设想。

直到十月革命和红白内战的到来,终于消灭了为伊万诺夫提供资金支持的贵族阶级和沙皇全家,他因此无法再取得实验动物和科研器械。

失去了全部事业、同时也卸去了所有工作负担的伊万诺夫,从此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精力,重拾当年的大胆幻想。

“对宗教学说的致命打击”

1924年,伊万诺夫重访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为他的人猿配种实验设想拉赞助。院领导表示兴趣,允许他使用法属几内亚的金迪亚研究站,但没有提供资金支持。

伊万诺夫转而向苏联政府求助。在苏联驻柏林使馆官员的支持下,他致信教育人民委员卢那察尔斯基,申请15000美元的研究经费,结果未获理睬。

不过,苏联使馆官员还是为他在布尔什维克内部赢得了一定支持。

他们指出,伊万诺夫的项目”对唯物主义而言是无比重要的问题”,”应该能构成对宗教学说的致命打击,正好配合我们的宣传,也顺应将劳动人民从教会权力中解放出来的斗争。”

苏联反东正教的宣传画,铁锤砸烂东正教堂

这种看法并非苏联人独有,伊万诺夫在其他国家的支持者往往也怀有类似动机。

刚成立不久的科普组织”服务部”,此时正因为宗教保守派围剿进化论而忧心忡忡,为了捍卫科学观念,主席埃德温·斯洛森高度关注跨物种杂交的前沿研究,尤其希望能配出”全新的高等物种”,成为进化论一锤定音的关键证据。

不幸的是,斯洛森虽然一度试图联手”美国无神论促进会”人士为伊万诺夫的项目筹款10万美元,但直到最后也没能拿出这笔钱。

人猿配种的事业,只能寄望于真正信奉无神论和唯物主义的苏联。

为了堵死宗教人士的还嘴空间,布尔什维克甚至查禁过鱼类学家列夫·贝尔格质疑达尔文学说的研究著作,令来访的美国科学家赫尔曼·穆勒大感惊喜:苏联人竟然像我们的宗教狂热分子捍卫圣经一样捍卫达尔文!讨论都不让!

列夫·贝尔格和他的部分作品

这种背景下,伊万诺夫在苏联政府不难找到后台——1925年,曾任列宁私人秘书和苏联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尼古拉·戈尔布诺夫开始主管苏联科研机构,他对人猿配种实验表示了极大兴趣,不久便推动苏联财政委员会拨款10000美元给伊万诺夫使用。

·尼古拉·戈尔布诺夫主任在办公室

不过,资金并不是人猿配种实验的唯一困难。

1920年代,西方科学家对灵长类动物的研究刚刚起步,各国不久前才开始在前线地区建立研究站所,巴斯德研究所在金迪亚的研究站也仅建立于1923年,条件极不完善。

从当时各国的研究项目来看,科学家们对黑猩猩也缺乏了解。1912年普鲁士科学院在加纳利群岛设站时,一度设想要教会黑猩猩算数、演奏乐器、听懂德语,将它们视为”极度缺乏专注力的无天赋儿童”。

就连捕捉、饲养野生黑猩猩的技术都远未成熟,德国性学家赫尔曼·罗勒德在伊万诺夫之前便提出过人猿杂交设想,结果5只应邀运来参加实验的黑猩猩全部死于半途。

伊万诺夫1926年3月来到金迪亚之后,很快便发现这里的管理状况也极为可怕——当时该研究站一共收押过700只从当地猎人手里买来的黑猩猩,其中一半都在装船运往巴黎之前就死了,运输途中还有大量黑猩猩死亡。

·1905年的金迪亚

更不靠谱的是,金迪亚站现有的黑猩猩全部都在7岁甚至5岁以下,还没到性成熟的年龄,以至于伊万诺夫解剖了一只公猩猩的睾丸都没能取得精子;雌性黑猩猩也全部处于”前青春期”,无法参加配种实验。

研究站工作人员对伊万诺夫的态度也不太友好,他推测这是因为他们害怕他向巴黎总部报告这里的真实情况。

窘境之下,伊万诺夫返回了巴黎,准备年底再去开展研究。这一次他将从亲自捕捉黑猩猩开始。

非洲人猿配种实验

1926年11月14日,伊万诺夫再次来到法属几内亚,总督普瓦雷特许他使用当地的卡玛耶尼植物园。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他22岁的儿子伊里亚·伊里奇·伊万诺夫,正在莫斯科大学学习生物化学。

此时,伊万诺夫已经花光了苏联政府拨给的那点经费,只能寄望于尽快搞出一只人猿混种样品,再出去争取投资。

远赴山区大肆猎捕之后,伊万诺夫父子于次年1月将三只成年黑猩猩带回卡玛耶尼植物园。

经常在非洲国家邮票上出现的黑猩猩

实验正式开始前,伊万诺夫又发现,当地的黑人”把黑猩猩看作是下等的人种”,绝不会宽容任何人与之发生关系,被猿类强奸过的女人会”沦为社交死亡的贱民,据说不久便会彻底消失”。

因此,伊万诺夫的人猿配种实验必须瞒住他的当地仆役,将人工授精伪装成医学治疗并偷偷操作。

伊万诺夫的实验室日记

2月28日,伊万诺夫父子第一次为”巴蓓特”和”席薇特”两只雌性黑猩猩注入人类精液,由于害怕被当地人发现,同时又怕黑猩猩还手(两人各预备了一支勃朗宁手枪防身),只能速战速决,未能按标准流程使用工具将精液直接注入子宫。

实验很快证明失败,两位黑猩猩的月经照常到来。

伊万诺夫并未死心,于6月25日对另一只麻醉中的黑猩猩”布莱克”做了人工授精。

与此同时,伊万诺夫也早已开始准备尝试相反的实验思路。

1926年11月2日,伊万诺夫在前往法属几内亚的船上,第一次谈到了他的新想法:用雄性猿类的精液为女人授精。

在他看来,用男人精液为母猩猩授精,需要控制大量的成年母猩猩待命;而反过来则只需要2-3只成年公猩猩采集精液就够了。

伊万诺夫同船的一位旅客,正好是殖民地医院的管理者,他听后决定让伊万诺夫对他的当地女病人下手——而且不用告诉她们实情,假装是治病就好。

这一丧尽天良的实验计划,最初得到了总督普瓦雷的许可,但他稍后又表示反悔,要求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在殖民地医院里干,”外面你们随便”。

医院外的环境实在不容乐观,伊万诺夫只得放弃。

离开非洲前,伊万诺夫还在到处打听,哪里可以搞到非洲女人做他的人兽实验,包括想要到法属乌班吉沙立的小城诺拉的医院去找路子,但最后都未能如愿。

1927年7月1日,伊万诺夫带着他的一个儿子、两个猴子、以及13个黑猩猩登船离开了法属几内亚。布莱克和席薇特在旅途中死亡,解剖未发现受孕迹象,整个非洲实验宣告彻底失败。

俄罗斯导演德米特里·德明的纪录片中,伊万诺夫实验室里的猩猩

其他人兽则前往苏联黑海东岸的苏呼米,那里是苏联人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灵长类动物研究场址,拥有被认为是整个红色帝国最适合非洲动物生活的气候环境,结果黑猩猩们抵达后大批死亡。

与此同时,苏联科学院发现了伊万诺夫在非洲企图欺骗当地妇女怀黑猩猩孩子的可耻行径,决定切断对他的支持。

无奈之下,伊万诺夫只得重新回到兽医学界,做他轻车熟路的畜牧业人工授精项目。

见到老后台戈尔布诺夫同志时,伊万诺夫当面向他抱怨,自己的实验之所以失败,主要是因为非洲社会极端保守落后,女性处于父母、丈夫的家庭枷锁控制之下,无法配合他开展人工授精活动。

恰在这一绝望时刻,伊万诺夫的好运突然从天而降: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发动了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运动,为世人奉上了有史以来最适合搞人兽杂交的大时代。

灵长类跨物种杂交委员会

苏联的”文化革命”开始于1928年,最高领导人斯大林认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正在与无产阶级尖锐对抗,所谓”文化革命”便是要通过阶级斗争来造就一批新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从而让无产阶级真正地控制文化领域。

1929年4月,苏联”科学院”向伊万诺夫伸出了援手,对他的人猿杂交项目提供官方认可和经费,并特别指出,苏联科学院此前竟然整整十几个月都没对这一重要项目作出回应。

相比于麾下无数旧俄时代过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文化革命”中承受巨大压力而灰头土脸的苏联科学院,伊万诺夫得以投入”共产党科学院”门下实属一时好运。

为了推进项目进展,苏联唯物主义生物学会专门创设”灵长类跨物种杂交委员会”,作为实验的主管单位。

“文化革命”带来的不只是更保险的上级领导,还有愈发友好的环境氛围。

苏联妇女解放的海报,把女性从家务中解放出来

与伊万诺夫痛恨的非洲传统社会相反,苏联的女性解放运动正随着”文化革命”高歌猛进,离婚、堕胎等传统禁忌都彻底自由化,虚伪的资产阶级家庭即将解体。

在生育科学家们看来,成千上万的女性从婚姻枷锁中解放出来,正可以履行为国家大量繁育优质人才的光辉使命。

1929年,灵长类跨物种杂交委员会委员、科学家塞列布罗夫斯基探讨了所谓的”社会主义优生学”:与野蛮的”资产阶级优生学”截然相反,塞列布罗夫斯基的优生学乃是建立在人工授精和广大妇女自觉参与的基础之上——

教育这样一种观念:不仅要用”受爱戴者”的精子来受孕,而且要从推荐的特定渠道获取精子——对于计划配种而言,这一点至关重要。

尤其吸引人的是,在这种优生学体制下,”崇高而宝贵的先知先觉者们”将可以像种马一样,批量繁育出成千上万的优质后代。

1935年,已经供职苏联科学院的美国科学家赫尔曼·穆勒表示:”在这个消灭了迷信禁忌和性奴役的开化社会里,该有多少女人渴望能自豪地受孕并生下一位列宁或达尔文的孩子啊!”

1936年,穆勒因反对苏联民科院士李森科的学说而被迫逃离苏联

社会如此进步开化,伊万诺夫要招募到女性自觉投身跨物种繁育实验,显然要比在保守落后的非洲要容易得多。

1929年夏天,委员会开始招募女性

根据伊万诺夫的设想,志愿者须与研究站签订合同,在严格隔离的条件下生活一年。她们将不能得知精子的来源,后代出生后也不会有任何联系。

虽然条件苛刻,委员会还是收到了至少一位志愿者报名,这位化名 G的彼得格勒女士在来信中写道:亲爱的教授,因为我的私人生活实在生无可恋,我看不出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但是当我得知可以为科学献身的时候,我有了充足的勇气联系您。我请求你,不要拒绝我……我求你让我参加实验。

就在这时,伊万诺夫的运气突然急转直下。

实验的终结

1926年9月,苏呼米研究站唯一的壮年雄性红毛猩猩、26岁的”泰山”突然脑溢血去世,伊万诺夫不得不通知 G女士要多等一段时间。

直到1930年夏天,五只新的黑猩猩才如约来到苏呼米,等候已久的实验一触即发。

同来自俄罗斯导演德米特里·德明的纪录片

恰在此时,”文化革命”的烈火烧到了旧俄培养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伊万诺夫身上,他工作单位的青年工作者们开始对他严加批斗。

“灵长类跨物种杂交委员会”的其他委员也纷纷遭遇政治批判,尤其是总后台戈尔布诺夫背后的大领导靠山、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李可夫作为布哈林同党宣告倒台,戈尔布诺夫也随之失势。

1930年12月13日,厄运已定的伊万诺夫被秘密警察逮捕,不久被判处流放阿拉木图五年,带头批斗他的年轻助手奥莱斯特·涅伊曼接替上位。

“共产党科学院”

不过,苏联”文化革命”燃烧(电视剧)不过几年,便随着斯大林的态度缓和而走向终结,在暴风骤雨中受到教育的旧专家们纷纷夹着尾巴重返研究岗位,”共产党科学院”于1936年关闭。

1932年2月1日,伊万诺夫得以恢复公民权,可惜他的健康状况此时已经极为堪忧。同年3月20日,在预定返回莫斯科的前一天,他在阿拉木图中风而死。

与他和”文化革命”一起死亡的,还有火热一时的红色优生学理想。堕胎、离婚等女性解放事业重新遭到限制乃至禁止,曾经的大佬小将从戈尔布诺夫到伊万诺夫的委员会同僚纷纷葬身刑场,苏联生育科学界在枪林弹雨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参考文献:[1]Kirill Rossiianov, Beyond Species: Il’ya Ivanov and His Experiments on Cross­Breeding Humans with Anthropoid Apes. Science in Context,2002

[2]McBurney, Gerard(2010).”Some frequently-asked questions about Shostakovich’s Orango”.2010

[3]Sheila Fitzpatrick. ed. Cultural Revolution in Russia:1928-1931(Bloomington,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

[4]Sam Kean.”The Violinist’s Thumb: And Other Lost Tales of Love, War, and Genius, as Written by Our Genetic Code.”

[5]Etkind, Alexander(2008).”Beyond eugenics: The forgotten scandal of hybridizing humans and apes”.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Part C: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Biological and Biomedical Sciences.

来源: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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