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丁学良
毛尤其重视刚复出的邓小平对批周的表态,指定还不是政治局委员的邓列席政治局批周扩大会议。老练的邓发言提醒周:“你现在的位置离主席只有一步之遥,别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而你却是可望而可即,希望你自己能够十分警惕这一点。”毛极为高兴,动了找邓作彻夜长谈的念头。十多天后,毛任命邓进政治局,兼任总参谋长。
本文原来以“徐景贤是个好教师”为题。这里的“徐景贤”并非香港或 大陆某所大学的教授,而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全国皆知名、上海皆听命的“毛主席的好学生”,外号“徐老三”,即在上海权力系统中仅次于张春桥和姚文元(这二者绝大多数时间在北京直接为毛泽东和江青效命)、官至中共中央委员和上海市委书记。这里称徐为“好教师”,也不是基于华人世界教育界的选举加冕,而是基于他生命之末的一部手稿,刚刚由香港星克尔出版公司发行的《徐景贤最后回忆》。
此前徐也有一本回忆录在香港发行,《十年一梦》(二○○○年完稿,二○○三年出版),外界反应不差。但其时徐并不知道上帝还允许他在人间逗留几许,所以很多事不敢揭露,很多话不敢直言。临终前不久的文稿却很不一样,直率得多,智慧得多。此乃常人之常情——生命越靠近尾段,反思越是深沉,落笔越少顾忌。你已经把一生的路走得所剩无几,干吗还要吞吞吐吐?
徐在文革前就已经是左派阵营的一员干将,乃是令全国文化界畏惧的上海市委写作班子“丁学雷”之首笔。好在他文革末被清洗,判刑十八年,否则我们也无缘读到他深刻的反思。个人之不幸,往往是大众之福气,不然的话,所有以前的中国高层政治真相,大概永远出不来。你见过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的回忆录了?当然没有,但我们都能读到张国焘、龚澎、陈伯达、邱会作、李作鹏、赵紫阳等人的回忆录。在自封“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共政治传统里,只有倒楣下台的领导人才会真诚反思出版接近事实的回忆录,在台上的只会讲官话套话假话。
徐在《最后回忆》里有几处特别值得关注。一是他首次公布了一份珍贵的文革史料——一九六八年徐组织编写的《上海一月革命大事记》,对毛泽东夫妇为什么选定上海作为发动文革的基地、该基地是如何不负毛望、文革最狂乱的头两年上海发生的重大事件,作了详细的考证和纪录。这份资料一交给张春桥,就被当作密件封存起来,因为它透露了在那个权力斗争你死我活的时期,文革得益派绝对不想见阳光的诸多内幕。这份资料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是理解和撰写文革关键环节的基础性依据。
这本书更吸引我的,是徐对几个文革要人的近距离观察和描绘。徐早年是个文学青年,写过小说和电影剧本,会看人也会写人。他笔下的张春桥之城府深黑、谋算精细、害人整人专业老到、揣摩毛泽东意图十拿九稳,都写得有板有眼。他笔下的姚文元之“棍心勃勃”(即自觉担当毛泽东夫妇横扫中国文化界的“革命大批判棍子”、指向哪里打向哪里)、待己待友都寒酸克扣、对敌人对家人都不讲温情,也写得有分有寸。
然而从政治反思的角度看,徐写得最好的人物,乃是王少庸。王的资格颇老,一九四九年后高就青岛市长,不久在残酷的党内斗争中被卷入“向明反党集团”案,坐牢几年。后被左派中的大明星柯庆施(毛泽东尊称他为“柯老”,想以他替换周恩来作总理)搭救,安排在上海市委里主管工交系统。文革一开始王被打倒,颓唐之极。徐受上面的委托去劝王通过深刻反省、猛力揭发别人,争取被早日解放进新的领导班子。张春桥随后指派王掌管上海的政法和专案这个权中之权,在张本人太忙缺席期间,一度让王主持上海市革委会领导成员的会议。徐描述:“王每天抽两包中华牌烟,脸色灰暗。他喜欢讲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谈到别人的历史问题时,经常眼睛一鼓,嘴巴一撇,拿起笔来在书面报告上哗哗地写上批语:‘隔离审查’”(页一六五)。被王坑害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有一位就是王的同事的丈夫叫张六吉,仅被怀疑跟一起群众对王提意见的冲突有关,王就指示手下立专案伪造证据,严刑拷打张六吉,逼他供认解放前认识国民党特务。张六吉走投无路,自杀了结。
徐评论道:“像王少庸这样一九三○年代入党的老共产党员,历经长期的党内斗争,挨过自己人的整,因冤案被关押多年。……可是他一旦重新掌握大权,很快故态复萌,又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搞党内斗争,(对一大批人)设立专案,长期关押,下手又狠又辣。”全上海的死刑案也是王审批,“肯定错杀了一些人。我反复思索,觉得这种‘王少庸现象’不是个别的,而是阶级斗争学说从思想上长期统治共产党造成的一种特殊现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王少庸是从这个国家里消失了(病故),但是,王少庸现象和专案遗风是否从此绝迹了呢?”(页一七九至一八○)
重庆和许许多多地方近年来的受害者们大声回答:没有绝迹!当然没有!因为我们这儿有大大小小的王少庸!薄书记不也是一个超级王少庸吗?
关在秦城监狱里的薄书记大声回答:那能怪我吗?我现在不也是被专案了吗?
诸君,我称徐景贤为“好教师”理由便是:他书中有多处这类依据实例的反思,使得他《最后回忆》一书,可以用作当代中国政治课的生动教材。
徐书中另一个亮点(页二九六至三○七),是从多方信息来源,证实了最早由高文谦《晚年周恩来》详细披露的一九七三年底批判周的重大事件。综合徐高二书提供的新旧细节,毛泽东去世前对资格最老的同事发动的这一政治攻击,可圈可点之处有:——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毛决定由周恩来自己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批周。主题是批周在对外事务中“严重右倾、修正主义”,“目无中央、欺骗主席”,“屈膝投降、丧权辱国”。
——毛对江青、王海容、唐闻生三女人交了底,说周对苏联怕得不得了,如果苏联打进来,周要当苏联人的儿皇帝。江奉旨批周是“第十一次路线斗争”(刘少奇是第九次,林彪是第十次)的头子,是“贼船”的老板;唐传达毛对周的批评长达八个小时。
——在十几天的批判会期间,每天深夜要用铅笔把原始会议记录一字不漏地抄写成大字(为保密不交印刷),送视力差的毛阅读,毛全程牢牢掌控会议进度和细节。
——毛尤其重视刚复出的邓小平对批周的表态,指定还不是政治局委员的邓列席政治局批周扩大会议。老练的邓发言提醒周:“你现在的位置离主席只有一步之遥,别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而你却是可望而可即,希望你自己能够十分警惕这一点。”毛极为高兴,动了找邓作彻夜长谈的念头。十多天后,毛任命邓进政治局,兼任总参谋长。
——周这时已经癌症尿血,要求面见毛,毛不见。江青不许别人帮周写检讨,还当面斥周:“你这个人就是啰嗦!要谈实质性问题!”
——周只好尽量狠批自己,并表态把主持政治局日常工作的权力交给别人。
——毛至此方罢手,会见外宾时对周说:“总理呀,你挨整啦,听说他们整得你不亦乐乎啊,说是你爱插我的话,弄得你现在都不敢讲话了,把我搞成了‘一言堂’。”毛还指着在场的王海容、唐闻生说:“她们整我,整总理,……总理可怜啊,被这几个娘们整得好苦。”这几个娘们后来发牢骚:“他(毛)做脸,我们做屁股。”
——一九八○年代初,中共中央同意周遗孀邓颖超的申请,当她的面销毁了上述批周会议的全部记录。周逝世前最担心的两个材料,一是毛江于文革中曾尝试用过的“伍豪启事”(伪造的,说周早年背叛革命),另一个便是该次批周会议记录。因为在中共体系里,要彻底毁灭一个高层领导人,“叛党”、“卖国”是致命武器。毛江摧毁刘少奇和林彪,是切近的实例。
读了徐景贤《最后回忆》,你能加深理解,为什么有些人那么看重毛的遗产——对于努力奋斗、在当今和未来的中国政治浪潮里图生存谋发达的人,还有什么诸子兵法比得上毛的战略战术,更能教你致对手于死命的绝招,对敌人绝,对同志更绝?
201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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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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