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拖长一二十秒，这事的后果和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几天，东北突发拉闸限电，用电安全牵动人心。限电、限产还出现在江苏、广东、浙江、山东等十几个省市。
9月24日，因突发限电，辽宁澎辉铸业有限公司排风系统停运，发生高炉煤气中毒事故，23人送院救治（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仍在观察治疗）。
9月26日的辽宁全省电力保障工作会议介绍了相关背景：在持续的供电缺口下，为防止全电网崩溃，东北电网调度部门直接下达指令执行电网事故拉闸限电，“用电影响范围扩大到居民和非实施有序用电措施企业”。
这种拉闸限电指令，不同于“有序用电”，是保电网安全的最终手段。可谓罕见。尤其在电网可靠性管理水平已经高度发展的今天。
一个电力不稳的世界会怎样？忧心难却下，我甚至建议老家的父亲启用闲置几十年的谷仓，买一仓新稻谷存起以防万一。
这几天我也是不免有些疑虑。尤其是看到吉林市新北水务有限公司9月26日通告时，更是有些迷惑了：“按照国家电网要求，将执行东北电管局和吉林省能源局有关有序用电的精神，不定期、不定时、无计划、无通知停电限电，此种情况将持续到2022年3月份，停电、停水变为常态”。
为什么，又是什么，让水务公司也遮掩不住自己的怨气呢？
次日，该公司发布声明：停水通知措辞不当、内容不准，深感自责。一跌一宕。生活令我们无语之处，每每如此。
不由想起了一个人，俸远禧先生，以及，他的故事。
1972年7月27日，湖北丹江口水电厂在检修宣布线路保护开关时，检修人员没有及时拆除临时接在上面的一根校验用线。
这是很小的细节失误，但是，恢复并网时，在一连串阴差阳错之下，却造成了丹江口水电厂跳闸，与湖北电网“解列”（电力术语，意为与电网断开）。
此时，是10点07分。
丹江口水电厂发电量位居湖北全省之首，供应电力占全省三分之一，是“西电东送”的主力支撑。一下子损失了18万千瓦供电，湖北电网周波、电压急剧下降，电网剧烈震荡，用电负荷像巨浪一般，压向了青山、黄石、武昌等其他电厂。仅6分钟，十多个电厂相继跳闸停机，脱离电网，仅11分钟，湖北电网崩溃。
此时，是10点18分。
1949年以来中国电力工业最大的一次事故就此爆发。此后造成的停电也创下当时世界范围内大停电时长记录。
首当其冲的，是当时全国最大的钢铁厂——武钢。这是1949之后兴建的第一个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1958年第一炉铁水出炉时，中央最高领导曾登台观看。事故发生的1972年，国家批准从联邦德国、日本引进的一米七轧机也建在武钢。
武钢本部厂区占地二十多平方公里，位于湖北省会武汉东郊、长江南岸。电网崩溃后的断电导致正在长江抽水的江心泵站停止运转。武钢失去了循环冷却水。
灾难即将来临。循环水中断，武钢4座高炉即将被烧塌。“人们自发组成人链传水，厂区内的水凼子都被舀干。”“武钢焦化厂上空烈焰腾腾，堆积如山的焦炭正在熊熊燃烧，风助火势，大火随时都有蔓延的可能，居住在青山工人村一带的居民严阵以待。”“大冶、程潮、松宜等多处矿井已经开始渗水，由于升降机不能启动，矿工们仍被困在井下。葛店化工厂氯气外泄，并已向居民区蔓延，有人昏倒。”（据周方春《“七·二七”湖北电网崩溃事故追忆》，刊于《武汉文史资料》2010年第5期）
始建于1962年的武钢120米烟囱被爆破拆除，此时是2007年
此时，最紧要的是给武钢恢复供电。
可是，承担给武钢提供保安电源的武昌电厂自己也断电了。（“保安电源”是电力术语，作用类似于一个单位里的备用发电机）
许多年回看，我们仍会惊讶于那个巧合：这一天，俸远禧恰好正在武昌电厂中控室值班。
俸远禧，1955年毕业于郑州电力学校，1966年，文革伊始，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班组“劳动改造”，六天前的1972年7月20日，因“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被重新起用，调到生产组担任技术安全工程师。
当事人对接下来所发生之事的第一手回忆，由俸远禧的学生、武钢计控公司职工周方春记录在《“七·二七”湖北电网崩溃事故追忆》中，让今天的我们得以回望那个关键时刻各人的选择：在丹江口水电厂脱离电网的时刻，俸远禧从仪表盘上电网周波突降的信息判断：主力电厂断电了。他向值长熊汉卿建议：断开并网开关，与系统主动解列，单独保武钢的保安电源和武昌地区的重要用户，以免与系统同归于尽。
熊汉卿立即向湖北省电力局中心调度室请示，答复是：电力系统发生振荡，不同意武昌电厂脱离电网系统。
俸远禧得知答复后，断言：“这决不是电力系统振荡。”他请熊汉卿再次向上级请示，仍坚持前一方案。
调度室第二次表示：不同意。
此时，时间已经耗了5分钟。
半分钟后，武昌电厂自己，也断电了：汽轮发电机停转，锅炉熄火。
“想到武钢四台高炉将要报废，也不知道哪里产生勇气”，这时，没有指挥权的俸远禧拉住熊汉卿：“听我的，抢武钢保安电源！”然后在十多秒之内完成发令：令熊汉卿拉开10千伏所有线路和35千伏的314、316开关，只保留厂用变压器开关和武钢保安电源35千伏的315开关；令同事邓梦林拉开发电机开关，并交代其准备给发电机升压。
接着，俸远禧跑步到汽机车间，对同事肖志秋说：系统瓦解，利用锅炉余汽开机，抢厂用电，保武钢！肖志秋旋即用汽动油泵打出的油压重新开启主汽门，调速，使汽轮发电机在几秒钟内升速到2700转/分以上。
见此，俸远禧再跑回中控室，令邓梦林合上发电机开关；通知江边循环水泵房值班人员，启动循环水泵；再通知锅炉班长黄少德，立即启动引风机、鼓风机，重新给锅炉点火，保持锅炉汽压。
武昌电厂向武钢输去了备用电，让武钢启动了泵站，重新获得冷却水。
此时，是10点19分。
以上一共十几项操作，但俸远禧和同事们一分多钟就完成了。
俸远禧这一决定极为冒险，不仅超越了自己的权限，而且直接违反规程。当时，循环水已中断，向汽轮机送汽必然使汽轮机排汽压力升高，很可能使叶片折断，造成重大事故。
俸远禧的想法是：四台高炉的价值远大于一台汽轮机，“完全是出于良心的驱使，仅此而已。”1992年，二十年后，俸远禧在回忆时仍不无紧张：“如果其中有一个人拒绝执行或操作缓慢，时间再拖长一二十秒钟，汽机真空就完全破坏了，这事的后果和性质就完全变了。”
随后，武昌电厂给青山电厂送电，让其得以重新开机。
如果“劳动改造”中的俸远禧没有被“重新启用”；如果俸远禧当天没有恰好在中控室；如果俸远禧当天心中仍然顾虑自己的“身份”和“前途”；如果现场的值长熊汉卿和邓梦林、肖志秋、黄少德等人不听从俸远禧的越权指令，或者在执行中稍有犹豫、拖延……那么，这个千钧一发的故事就是另一个结局。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冒肉眼可见的极大风险去越级承担并不由自己引发自己并无责任的灾难呢？
那一刻的故事，让我想起那句话：“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正如一次糟糕危机看似偶然的爆发来源于多重消极因素的累积，一次看似凑巧的危机应对，同样需要一层又一层积极因素的支撑。而我们看似普通、日常的生活，就是这些缘起缘灭的各种因素激烈“兑子”的结果。
2019年第9期的《中国电力企业管理》曾登载中国科学院院士卢强的一段回忆：武钢四台高炉若失去冷却水，很快就会坍塌，武钢命悬一线。幸亏有一个装机容量仅一万千瓦的小电厂，见此情况，急令该厂与电网解列，利用这一万千瓦的机组解决了冷却水的问题，保住了武钢。“卢强清楚地记得周总理批示道：武钢是中国人民用一百多年勒紧裤带建成的，这次几因电力事故毁于一旦，这样的事故再也不能发生了！所有中国电力人包括卢强在内，见此批示，无不感到自己肩上责任之重大。从此卢强把提高电力系统运行的稳定性作为自己毕生的责任。”
卢强院士所说的“装机容量仅一万千瓦的小电厂”，就是武昌电厂。这篇回忆并没有提及俸远禧。
在很长时间里，俸远禧的故事并不广为人知。现有已公开资料中，周方春30年后的2010年发表的《追忆》是记载本事件最多第一手细节的文章，此外，《湖北日报》2020年8月对俸远禧的访问、武昌电厂厂志、《湖北电力》杂志对事件有相关回顾。
1972年之后，俸远禧继续在电厂工作，1978年入党，1979年被调往参与建设葛洲坝工程，任葛洲坝水力发电厂副总工程师，主管机电。根据《中国三峡》杂志报道，葛洲坝刚投产的时候，受限于中国当时相对落后的技术条件，事故频发，比如发电机组和输电线路的跳闸，1981年-1983年，每一年的事故都是二三十起。
葛洲坝二江电厂也占湖北电网发电容量的三分之一，“当时如果跳了一两台机，很多地方都得拉闸停电，生产难以为继。我们经常戏称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发电’。”俸远禧回忆说：“在二江电厂出过的问题，在大江电厂就没有再出；在葛洲坝电厂出过的问题，在三峡就没有再出。所以说，葛洲坝是三峡的实验基地，是三峡的练兵场。”
如此种种，俸远禧都经历过来了，后来就任总工程师。
1972年湖北电网崩溃事故的经验和教训，进入了电力专业教科书。1982年，湖北电网又发生了一次大面积停电事故。后来，进入较长期安全运行阶段。如今，湖北电网是中国互联电网的中心，基于大量经验总结后的改变，进入21世纪后前20年，中国是唯一没有发生因稳定破坏导致大停电事故的国家。（末句据《湖北电力》2020年4月《湖北电网稳定特性40年演变回顾与展望》）
现在，俸远禧先生已经退休，安享晚年，今年85岁。
2021年，退休后的俸远禧先生。图自彭一苇、姚俊伟
在武昌电厂的最新宣传片中，关于厂史，第一条是：“1946年建厂：一期工程安装两台美制快装式600千瓦发电设备。”第二条就是：“1972年拯救湖北电网：1972年，湖北电网瓦解，武电人以违反常规的举措挽救了武钢，挽救了电网。”
2014年，武昌电厂地块的一部分被拍卖出让，这里将建一个城市地标建筑：236.6米纯玻璃墙综合体“江城之门”。
目前，“江城之门”还没有建成，但我觉得，俸远禧先生已先建了一座地标在那里。
如何面对关键时刻？俸远禧先生的冷静、专业、果决、担当，可以让我们学习到很多。再次感谢俸先生，祝先生晚年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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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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