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毛毓圭
文革”在武宣县掀开后,他十分惊讶。这不是摧毁文化,不要知识吗?学生批斗老师,他已无法容忍;看到打死老师,更忍不住了;后来发展到吃老师的肉、肝。他的脑袋炸了,思想沸腾了,这是人的世界吗?他这时还没有对党中央丧失信心,于是一连几天,偷偷写报告,将武宣县杀人吃人肉的情况写了上去。怎么送出去?邮局是不行的,什么都要检查,尤其是给中央写,根本不能放行,
文革时把人的道德低线都弄没了
右派平反朋友王祖鉴兄,是“解放”前北京中国大学地下党员,“解放”后,参加南下工作团。49年底到广西,五十年代初到来宾县当了县委副书记。反右派他首当其冲,不当也得当。改造几年,63年摘帽,放到武宣县文化馆打杂,还不能当干部。其实,右派摘了帽,成为摘帽右派,实际无期徒刑。原来土地改革法规定地主五年可改变成分,富农三年,实际没见改过,就算个别地方地主、富农依手续改变身份,但仍属五类分子。地主、富农主要还是就地管制劳动。可是右派半数以上离乡背井去劳改场所接受劳动教养,是不宣布无期徒刑的无期徒刑。王到了文化馆,因是五类分子,会议不通知他参加,文件也不得看,报告更不给听,倒也没有什么;眼不见耳不听,总可以与世无争了吧!但是,除了《毛选》,他也不能看其他书。苦恼自不待说,但他是个有脑筋,肯动脑子的人。“文革”在武宣县掀开后,他十分惊讶。这不是摧毁文化,不要知识吗?学生批斗老师,他已无法容忍;看到打死老师,更忍不住了;后来发展到吃老师的肉、肝。他的脑袋炸了,思想沸腾了,这是人的世界吗?他这时还没有对党中央丧失信心,于是一连几天,偷偷写报告,将武宣县杀人吃人肉的情况写了上去。怎么送出去?邮局是不行的,什么都要检查,尤其是给中央写,根本不能放行,弄不好,退到所在单位,肯定挨批被斗。自己又无自由,又无钱,去不了北京(那时,任何人外出本大队本公社,特别出县,必须大队、公社甚至县的证明,无证就寸步难走)。后来他终于想到广州还有朋友,由广州朋友设法将材料带到北京,交到中央信访办。二个月后,中央才来电制止。区党委责成军区司令员欧致富(少将)率一连步兵,直趋武宣县干预制止,并通知全区各地县一律执行,不得再吃人肉。但事隔几个月,被杀吃的人数并无统计上来。15年后的83年处遗时,方再查此事。各县曾查了一下,但实在太残忍、太惨、太丢丑,就不再搞下去了,因此材料非常不够,情况也非常不全面。据我听说,当时报上来时,已超过百人,后来中止调查和上报,这个数字就突然中止。据王祖鉴说,武宣一个县,他个人即可列出100以上名单。后我听平雷(曾在85—90年任钦州专员,是我清华校友,58年毕业于水利系,为区人大常委财委主任)说,合浦县吃人肉很可能超过武宣的人数。
我曾静下来思考一个问题:听说有人拼死吃河豚,因河豚有毒,弄不好,吃后中毒而死;可是河豚肉实在太鲜美了,这么好吃,死也值得。我亲眼目睹吃癞蛤蟆致命的。61年在南宁西郊石埠农场上灵分场,那是南宁地区公安处的收容队,那时饿死人很多。有一天,一个年约50岁的本省人,出工时因肚饿,不肯走,带班监管干部再三催还不肯走,拿棍打他,他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突然,地铺下跳出来一只癞蛤蟆,慢慢地跳到这个人身边。他用手抓住就向嘴里送,牙齿咬得骨头咯咯响,满嘴唇是鲜红的血。干部见了,立刻叫他别吃,快吐出来,还用鞭子撬他嘴巴。那人硬不肯,继续不停地吃,不到三分钟吃完了,还用舌头舔干净血迹,生恐浪费掉。无可奈何,干部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这个人叫喊起来:“肚子难过,又痛又揪心。”大喊大叫,这个人好好的,太饥饿,饥不择食,中毒而死。这种死,一定是难受而痛苦极了。不过从旁观者看来,也许比饥饿致死、被活活打死、被人吃了更好些;比还活着开膛掏去肝肾、眼睛那痛苦来,更不知要好多少倍。吃人肉最残忍。叫我吃,就是宁可死也不会去吃的;但是我问过几个人,(并非都是广西人)有的说还是会去吃的。因为你看那一溜儿跪在地上的“五类分子”、“牛鬼蛇神”,都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是劳动人民的死敌,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反过来杀我们,还要寝皮吃肉,我们决不能手软心慈。只有打倒他们,干掉他们,吃掉他们,才是最革命的一员。
吃人肉,把文明人类的天性,把不食同类的动物性,统统抛弃了!希望能有人在今后到各县去搜集吃人肉情况细节,反映出来,以为后来者诫。
王祖鉴在来宾任县委副书记时,来宾县饿死人,频频告急,县委县府尽可能地去组织抢救,开仓放粮。但是这样的好干部,却在57年被打成了右派,驱至农场劳动教养。他爱人叫张慰人,也是“硬骨头”,不承认丈夫是反社会主义、反人民、反革命,不肯划什么界线,结果打成更坏的“右派”。很久以后,王才知道妻子也在同一个农场劳教,但彼此不允许见面,这对夫妻从此同在武宣县境内改造。老王先是烧砖瓦。不少同犯被饥饿和超强劳动夺走了生命。好在这个场的领导,其中一个是王的旧部,大饥饿来临,死人日多时,立刻给王改了工种,去放牛。他每天到野外,常设法捕蛇鼠等野味填肚。有时遇上一个大鼠洞,就可以吃几天;尤其是那一窝窝尚未睁开双眼的小婴鼠,用酒泡了,连酒带鼠(几已溶了)吃下去,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他捡回了一条命。
“文革”中,武宣那么多吃“人肉”的事实,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听到吃人肉的情况时,已经吃开场面很多天,这时他妻子怀孕了,他们决心去打胎。他和妻子去医院的途中,恰好碰上杀人开膛、割肉的场面,交通为之堵塞。他们只好原路返回(手术不成,终于后来生下个姑娘)。于是他,坐下来上书。这才有后来上级派欧致富带兵来武宣制止的措施。王上书的功劳,救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也制止住多少人的兽行。王虽然功劳很大,但他却激怒了当局,尤其是武宣县委革委。查到他王祖鉴告“黑”状后,找出了他别的“罪状”,一次次拖到全县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去狠斗,被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他在那几年被那些杀人吃人的恶魔折腾得死去活来,直到八十年代胡耀邦上台,政策已改,他才被调到南宁师范学院(今改名广西师范学院)任中文系总支书记。三年后,以健康原因,提前离职休养。但十几二十年来,他从未中断对各种贪污腐败的斗争。各地人员,特别是柳州地区各县(来宾、象州、武宣)及柳州地区党政各单位的人员经由他上交给中央各部门的揭发检举材料,估计有几百公斤重。
王祖鉴确是一位难得的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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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民主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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